撰文:吴美福
青苔爬上花墙时,我总爱在退思园的石矶上坐定。紫藤的暗影顺着瓦当游走,将四百年的光阴折成满池碎金。那些雕着博古纹的漏窗,像极了时间睁开的瞳孔,明清的烟雨、民国的晨昏,都在菱花格子里流转成细密的针脚。
回廊深处传来断续的丝弦。吴侬软语浮在琵琶弦上,唱的是《牡丹亭》里”原来姹紫嫣红开遍”。忽然记起曾在沧浪亭听老艺人说过,真正的昆腔要含半口水来唱,如此声线方能绕过三回九转的曲廊,沾着荷香渗进太湖石千疮百孔的心事里。这水磨的功夫,原是吴地人把光阴揉碎了,在唇齿间慢慢煨出来的。
拙政园的卅六鸳鸯馆还悬着民国时的玻璃。透过泛黄的西洋琉璃看池中倒影,恍若见着文徵明当年在此叠山理水,他的羊毫笔尖正滴着未干的春色。那些失传的”米氏云山”皴法,是否化作廊下纷飞的柳絮?园中每一块玲珑的湖石,都是前人未写完的诗稿,在雨季会沁出淡淡的墨香。
平江路的评弹书场亮起灯笼时,檐角的风铃正在背诵《枫桥夜泊》。老听客们端着碧螺春,任凭三弦声牵着魂魄往时光深处游去。忽见临河木窗推开半扇,绣娘手中的银针正引着金线,在素绡上刺出双面异色的猫蝶图——这原是沈寿传下的劈丝绝艺,一根蚕丝要剖作四十八缕,恰似把晨昏线细细拆解,绣进永不褪色的江南晓梦。
暮色漫过网师园的月到风来亭,池中锦鲤搅碎了檐角铁马的叮咚。那些沉睡在碑帖里的名字突然鲜活起来:文震亨在《长物志》里藏的闲情,计成在《园冶》中埋的匠心,都化作穿堂而过的晚风。我摸着水磨砖冰冷的接缝,突然懂得所谓永恒,不过是匠人把毕生光阴,一凿一斧刻进了木石的年轮。
雨丝斜斜地穿过花窗,将一树垂丝海棠绣在粉墙上。我立在沧浪亭的回廊下,忽听得墙外传来叮叮咚咚的弦索声。原来是对岸茶寮里的评弹开场了,吴侬软语混着雨珠儿滚过青石板,惊醒了水缸里沉睡的浮萍。
绣娘们总爱把绷架搬到紫藤花架底下。春日的光是顶好的画师,在素绸上勾勒出深浅不一的影。她们飞针走线时,老宅的砖缝里正钻出星星点点的婆婆纳,蓝盈盈地漫过阶前苔痕。这些细碎的花,倒像是从绣绷上跌落人间的丝线头。
夜航船橹声搅碎一河星子时,昆曲的水磨腔正在后台细细地调。贴片子的姑娘对镜抿了抿胭脂,戏服上的百蝶忽然就活泛起来,扑簌簌要往窗外新绽的玉兰树上飞。笛师试了个音,惊起檐角蹲着的几只春燕,剪开溶溶月色向深巷去了。
虎丘山脚的茶农摘下今春头一茬碧螺春。泉水在紫砂壶里打了个转,氤氲的水雾便洇开了半卷《吴郡志》。茶烟袅袅处,两千年前的采香泾上,西施浣纱时搅动的涟漪,正一圈圈荡到如今茶客的杯盏里。
春水漫过甪直古桥的桥墩时,沉睡的石狮子鬃毛突然变得温软。临河的雕花木窗一扇接一扇推开,晾出的蓝印花布在风里舒展,像是要把整个春天都揽进怀里。船娘摇着橹穿过桥洞,涟漪中散开吴歌零星的韵脚,惊得柳条儿慌忙蘸水写字。
吴门画派的老先生正在拙政园写生。他笔尖凝着的哪里是墨?分明是浮动的暗香,是颤巍巍的游丝,是昨夜沾在芭蕉叶上的月光。画到兴起时,一阵穿堂风掠过,满纸春色突然都灵动起来,惊得池中锦鲤摆尾,打碎了画中天的倒影。
我站在山塘街尽头,看柳絮纷扬如雪。这些轻盈的精灵掠过黛瓦白墙,掠过评弹书场,掠过绣坊的茜纱窗,最后栖在古籍书页间,成了一个个娟秀的蝇头小楷。原来吴地的春天,早被先人研成墨、谱成曲、绣进吴学光阴的经纬,岁岁年年,只待东风翻动这卷永不完稿的吴学诗篇。
2025年3月3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