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文:吴美福
晨雾未散时,泊渎河像一卷半展的旧宣纸,青石埠头沁着露水,苔痕漫漶处依稀可见船缆磨出的凹痕。我数着埠头石阶上的年轮,一级是吴越争霸的剑影,一级是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檐铃,最后一级正盛开着民国布码头飘来的蓝印花。
河水在桥拱下打了个旋,翻起几片宋代的瓷。龙泉窑的冰裂纹里游着元代的青鱼,永乐年间的釉彩映着大运河的帆影。临河老宅的砖雕门楼上,牡丹与番莲纠缠成明清商帮的算盘珠,西洋钟楼的尖顶刺破水乡的天际线,却让六百年荣氏老宅的爬山虎温柔地裹住了锋芒。
岸边茶馆飘来评弹的弦索,唱词里光绪二十六年的蒸汽机与太湖石碰撞,溅起的火星点燃了民族工商业的晨曦。纱厂女工的吴语小调缠着缫丝车的轰鸣,化作河面上粼粼的波光,映着申新三厂的红砖烟囱在暮色中站成历史的界碑。
老艄公摇橹搅碎倒影,橹声欸乃间,我看见范蠡的商船载着陶朱公的智慧,与周舜卿的蒸汽轮船在时空褶皱里擦肩。河底的淤泥沉淀着米市的斗斛、丝市的银秤,却让岸边的樱花年年开得不管不顾,粉白的花瓣落在扫码租借的共享单车上,叠印出二十一世纪的年轮。
暮色渐浓时,泊渎河把百年风云卷成一支芦苇,轻轻插在物联网大厦的玻璃幕墙边。霓虹初上的刹那,河面同时亮起青铜爵、煤油灯与LED的倒影,所有时代的光在此刻达成了某种秘而不宣的和解。
泊渎河的晨雾里总浮着半截青铜色,老船工说那是三千年前的犁铧在游弋。春分时节的芦苇荡窸窣作响,恍惚间便听见葛衣草履的足音,惊起一滩白鹭,把吴地的晨曦抖落成漫天的玉璜。
河泥深处沉着半块陶豆,篾纹里渗着商周时的月光。泰伯的跣足曾在此踩出第一道沟渠,将中原的粟种与荆蛮的稗草揉成江南的稻浪。断发文身的先民跪在泥淖里,看他用龟甲丈量星辰的间距,在苇叶上刻下最早的”吴”字——那撇捺间分明是稻穗垂首的模样。
河湾处的老柳总在清明抽金丝,枝桠间悬着周原带来的青铜铃。当年泰伯解下玉璋,俯身捧起河泥时,诸侯的冠冕便化作田垄间的露水。船橹搅动河底云母,泛起的光斑里,有他教先民驯服水牛的剪影,青铜犁破开处女地的刹那,惊醒了沉睡的草种与蛙鸣。
暮色漫过阖闾城遗址时,泊渎河便成了流动的甲骨文。晚归的渔船载着银鳞归来,网眼漏下的余晖恰似当年宗庙祭祀的燔烟。泰伯的青铜剑早已熔作农具,唯有河心岛的桑林仍在重演《豳风》的章节,每片新叶都拓印着《吴太伯世家》的残简。
梅雨时节,河水漫过宋代石桥的铭文。穿蓝布衫的老者蹲在埠头,用陶碗舀起半瓢浑浊,碗底沉淀的何止是梁溪泥沙,分明是泰伯南奔时裹在衣襟里的那捧岐山黄土。三千年的迁徙与停留,都在这个潮湿的黄昏达成了和解——当第一粒稻种在泽国生根,华夏的月光便永远停驻在了江南的波心。
2025年3月3日